庭。

【顺星／星顺】三万里河东入海（八）

昏暗的地下暗室里阴潮湿冷，顾顺身缚藤蔓盘腿坐在地上，藤上的刺悉数扎进他的皮肤里，渗出细密的血珠，顾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，脊背却依然挺直着。自当日在深谷主动被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，此时顾顺脑海有些混乱，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感，但是他唯一还剩的那点清醒意识，全部在担心罗星的安危。顾顺想，如果不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，他绝对不会把罗星交给齐笙。

“顾将军，如你所愿，罗星将军现在很安全，但这半个月以来你却什么都不肯透露，本座实在不知道把你抓回来干什么。”

寒山走进地牢的时候，顾顺依然低着头像昏死一般的晕在石地上，他伸手狠擒住顾顺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，顾顺双眼好不容易聚焦看了一眼寒山，强咽下喉咙间的腥甜，短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。

“我的命……你可以拿去，至于其他，无可奉告。”

顾顺的面孔冷冷扳着，牙关之紧甚至连面部轮廓都突出了不同以往的极其硬挺的线条。

“本座能用你跟乾元的皇帝换些什么呢，现在的你似乎没有你那日所说的价值了，毕竟你跟罗星已吃败仗，而本座跟齐笙里应外合拿下鹜孤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
听到寒山这么说顾顺眼里的混沌尽数散去，他眯着眼深邃目光中藏着从未有过的狠戾。他本想说如果不是齐笙背叛，他们是不可能输的，鹜孤山也不会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，但是顾顺不是喜欢找理由的人，他赢过也输得起，只是他觉得输得很窝囊。

“既然如此，国师何不对我动手？”

顾顺眯眸冷笑了一声，语调中的不屑和讽刺快要溢出来。

寒山在地牢里走了两步，然后他拾起地上的藤条，用力一拽，原本束缚顾顺的藤蔓收得更紧，顾顺切齿磕破唇舌，布衫上冷汗与血融在一起。而寒山觉得，如果不是立场对立，自己都快要给顾顺鼓掌了，这么多天他几乎什么刑都给顾顺用过，但别说听到顾顺求饶的声音，他连哼都没听到顾顺哼一声。

“顾将军知道这藤条叫什么吗？”

寒山也不觉得顾顺会回答，于是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“这是我们墨横的日轮树，藤上的刺有剧毒，无药可医，本座栽养数十年之久，才得这么一株，顾将军觉得可还能接受？”

顾顺听到寒山这么说其实没有一点意外，他猜到这个藤条有问题。习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脉络气血等各方面状况会很敏感，自从被关在这里顾顺便觉得自己运气不顺畅，吐出的血沫也是黑色的。所以顾顺并没有给寒山什么回应，他想如果寒山想看他脆弱恐惧的样子绝不可能，他顾顺这辈子也就对一个人服软过。

春去秋来，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地牢里越来越冷了，顾顺原以为是他体质撑不下去所以觉得冷，但是有一天寒山突然告诉他，入冬了。顾顺这才给了寒山一点反应，他没想到寒山已经把他关在这里一年了。顾顺原以为自己活不过三个月。每当他觉得自己好像快死的时候，寒山又给他喂了不知道什么药吊着命。

在这期间，寒山也跟他说了战况。洛水失守之后，墨横的军队里外包抄，致使雾孤山遭受四面围攻，腹背受敌，首尾不能相顾如今已经失守，蛟龙海战特别行动营的将领各有伤势。乾元的皇帝陛下从别处调遣军队及时支援才保住了行动营的底子，只不过损失惨重一时半会也是缓不回来的。寒山还告诉顾顺，皇家、军队都在派人到处找他，找到现在快一年了都没有放弃。

“顾将军，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死了呢？”

寒山问顾顺，而也只有只有寒山说这些的时候，顾顺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。其实顾顺很想问问罗星怎么样了，但是他控制住了没有开口，顾顺怕自己听到罗星的名字都会忍不住心里的翻涌，他真的是太想念罗星了。

没有听到顾顺的回答，寒山继续说道。

“你最挂念的罗星将军失忆了你知道吗？”

“他怎么失忆了？受重伤了么？”

顾顺很冷静的开口，声音有点沙哑。他并不关心罗星是不是失忆了，他只关心罗星为什么会失忆，是受伤了还是因为其他原因，罗星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危险。

“跟这个无关，本座给了齐笙青藤散，齐笙在一年前就偷下给罗星了。青藤散能让人记忆混乱，慢慢忘掉自己最重要的事。罗星被你那一掌劈得晕了三天，醒来后记忆就开始受损了。不过他偏偏记住了齐笙背叛的事，一掌打得齐笙半个月都走不了路，后来他就被你们主将给救了。”

听寒山这么说，顾顺觉得心里从里没有这么疼过，最重的伤也不过如此。但与此同时，他的心底莫名放松了下来，他相信罗星对他的感情。如果罗星还能记得他，如果罗星知道他估计活不久了，顾顺担心罗星接受不了。

“既然如此，你留我的命也没有必要了，早点动手吧。”

“顾将军，本座好像不舍得杀你了。”

顾顺还没反应过来寒山这句话的意思，寒山突然伸手捏了一下顾顺的耳朵。

如果说寒山所做的种种顾顺都不在意的话，如果说所有身体上的痛顾顺都能接受的话，那这一下寒山碰到他几乎是点燃了顾顺心里所有的怒火，他觉得自己心里直犯恶心，顾顺凶狠的盯着寒山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道。

“谁借给你的胆子敢冒犯我，你是不是活够了！”

“别这么凶么，本座这一年以来用在你身上续命的药也用了不少，好歹也收点利息吧。顾将军，本座想放了你。”

寒山这一年都没见过顾顺情绪这么激动，这种心高气傲的人让寒山觉得自己下不了手，他自诩自己不是什么正派，但也绝不是恶人，两国交战立场上的不同就注定了他跟顾顺成为不了朋友，但他想给顾顺一个机会，他心里清楚得很顾顺绝对活不过三十岁。

“你最好别这么想，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。”

顾顺冷笑，尽管藤条让他动不了，但是顾顺的拳头狠狠攥着，他觉得只要自己动他能一拳打死寒山。

“为了防止本座放了你，而你却杀了本座，本座决定在顾将军身上留一点痕迹。”

寒山这么说着忽然蹲下身直视着顾顺，他从靴子了抽出一把短匕，锋利刀尖直接从切进顾顺的锁骨，然后寒山的手缓缓游移，刀刃直接狠狠滑到顾顺的心口，紧接着寒山将匕首用力一刺，顾顺心口的血喷薄而出，无法抑制的昏死过去。

“顾顺，如果这样你都活下来了，那本座就等着你来报仇。”

寒山亲自把顾顺身上的藤蔓解开，然后吩咐人把顾顺抬出地牢，寒山看着顾顺被扔在了一处林子里，顾顺闭眼前发现这个地方很熟悉，正是那处深谷。顾顺心想，寒山竟然把他一直就囚在这座谷中。

当天夜晚，皇家的大内高手在洛水兵败一年多之后，终于在谷中找到了顾顺。这一年，名医世家叶氏一族几乎就住在皇宫里，数十位名医不分昼夜的问诊，都只为吊着顾顺一口气。

就这样过了半年，顾顺终于在一个清晨睁开了眼睛，他看到皇帝陛下在批奏折。顾顺沉思一会儿，对着皇上缓缓开口，声音轻得很。

“皇上，臣弟让你失望了。”

“胡言，让你捡回这条命，朕也算对得起顾老将军了。蛟龙经过近两年的休整已经逐渐恢复，你有何想法？”

“我不想回去了。”

顾顺好不容易牵动唇角勾着一抹笑，苦涩在眼底几乎散不开。他这个身体怎么回去，做累赘么？

“那你就先在京中养着身体，可有什么想做的官职？朕都满足你。”

“我要封侯拜相，一人之下，万人之上。”

顾顺这句话有点开玩笑的意思，他其实是随口一说的，但他万万没有想到，皇帝陛下玉玺一盖，就应了下来 。皇帝陛下觉得顾顺这个提议甚好，老丞相告老还乡，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位置，把顾顺安排过去既是自己的人，又起平衡的作用。

这日之后，乾元就多了一个年轻的国相爷。只是这个国相身体不太好，经常不上朝。

五年之后，来自蛟龙特别行动营一封密信传到顾顺手里，杨锐告诉顾顺，罗星不久会回京复命，要顾顺跟他务必一起回东海。

某天早朝，罗星走进金銮殿，他说“臣请赐顾相爷为先锋随臣驻军东海”。这时的罗星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，但是顾顺却知道，他们跨越了五年的距离，要再次并肩作战了。

每个人身上藏的刀光剑影都是深夜里肆意放旷的江湖梦，纵然天地初态万物逼仄混沌，可只要能回到蛟龙，顾顺就觉得自己有了芒刃，就能刺破黑暗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睥睨四方。五年的修养，顾顺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，只是不能恢复到从前。伪活着偏生最从容，赴死之人总归是愚蠢，但七尺昂藏既已许国，热血若一定会有融入戈壁黄土山川长河的一天，那么也从不曾惧。

更何况，他想跟罗星一起，就用手里的落日，守护自己最爱的土地。